全文 | 美联社专访王辉耀:特朗普正在向世界发起贸易战

CCG | 2025年4月3日

近日,全球化智库(CCG)理事长王辉耀接受美联社采访,探讨美国总统特朗普最新宣布的对中国再加34%新关税将如何影响中美贸易与双边关系。

4月2日,特朗普政府宣布对中国进口商品加征34%的关税。这一举措是特朗普所称的“解放日”大规模征收“对等关税”措施的一部分,几乎影响到所有美国的贸易伙伴。此外,加上特朗普此前已实施的20%额外关税,自其第二任期以来,美国对中国商品加征的关税税率总计高达54%,这一数字还不包括2025年1月20日之前已经存在的关税。

彼得森国际经济研究所高级研究员、拜登政府时期的国务院首席经济学家查德·鲍恩(Chad Bown)告诉路透社,美国对中国商品的平均关税将上升至76%。

4月4日,中国国务院关税税则委员会发布公告,宣布自2025年4月10日起对原产于美国的所有进口商品加征34%关税。

以下是美联社于4月3日在特朗普大幅提高关税之后,对CCG理事长王辉耀先生进行采访中涉及贸易问题的内容节选。王辉耀先生的部分观点已被美联社在最新报道中引用:

王辉耀理事长在接受采访时表示,特朗普决定大幅提高对全球多个国家的关税是“自我伤害”的行为。最新的关税措施对拉丁美洲、中东、非洲和亚洲的一些国家造成了沉重负担。王辉耀表示:“这是一场特朗普与世界的贸易战”,而中国的战略则是加强与东南亚、拉美、欧洲、中东及其他发展中国家的贸易往来。他指出:“这很可能导致的结果是,中国将成为最大的贸易国家,未来将与其他国家开展更为广泛的贸易合作,而美国……可能会变得更加孤立。”

以下为采访全文:

美联社:第一个问题是,我想确认一下关税的具体情况。对于中国来说,从中国出口到美国的所有商品关税是20%加上34%,这还不包括钢铁和铝产品的25%关税,对吗?

王辉耀:我的理解是,自特朗普上台以来,他已经征收了两轮累计20%的关税,现在又加征了34%,这是他昨天宣布的。所以总的加起来是54%。此外,还有对钢铁和铝产品的其他关税,我认为这些是包括在这54%里的,因为这些早就征收了。他提到的是对所有品类征收34%的关税。所以如果还有另外的25%,应该已经包含在这34%当中了——这是我的理解。

至于第一任特朗普政府时期的关税是否包含在这次34%中,现在还不清楚,官方并没有明确说明。但我们现在知道的是,可能是之前征的20%,再加上这次的34%,也有可能都包括了。不过假设不包括的话,就是54%。

美联社:中国政府目前还没有就如何进行反制作出回应。但您怎么看——中国可以采取什么样的策略?

王辉耀:可以做的事情有很多。首先,特朗普这次的新贸易关税是适得其反的,最终对自己也不利。因为美国只在计算他们在商品贸易上的逆差,却没有算上他们巨大的服务贸易顺差。美国与大多数主要经济体都有服务贸易顺差,2024年顺差总额达3000亿美元。如果把这个顺差从商品逆差中扣除,美国的整体贸易逆差会大大减少。

此外,全球的贸易支付体系都是以美元结算的,美国由此享有巨大的优势和收益。再加上他们吸引了全球的投资,美国股市正处于历史高位。大量资本正涌向这个世界最大经济体。

可以看到,美国存在很多优势,不仅仅存在商品贸易逆差这一方面。美国在服务贸易上有顺差,在融资方面有顺差,在投资方面有顺差,在人才吸引方面也有顺差。除了商品贸易之外,他们几乎在各个方面都在“收割”。而商品贸易是重资产、劳动密集型、制造业甚至有些“脏”、对环境不友好的领域,美国早已放弃,或者说是有意退出了。这并不应该被看作是坏事。

这本质上是比较优势的问题。中国和印度有大量的劳动力,东盟国家也一样,劳动密集型产业自然集中在这些国家。现在美国却说要把这些劳动密集型制造业都搬回本国,我认为这不现实。比如汽车和其他一些行业,尽管有自动化,但仍然非常依赖劳动力。我认为美国的这个战略是错误的。

关于中国的应对措施,美国在本届政府中再次发起了贸易战,其实早在特朗普第一任期时就已经发动过一次。然而,这实际上是适得其反的。过去,中国对美贸易曾占中国对外贸易总额的约20%,但自特朗普第一任期的贸易战以来,这一比例如今已降至约11%,几乎减少了一半。与此同时,自特朗普第一任期发起贸易战以来,美国对华贸易不仅没有减少,反而增长了近20%。由此可见,贸易战对中国的影响其实并不大。

但这一次,新一轮的关税措施不仅针对中国,而是面向整个世界,将波及加拿大以及欧盟、拉丁美洲、中东和东盟的许多国家。这将迫使这些国家——也就是全球GDP中约75%的部分——更加倾向于彼此之间开展贸易,逐渐淡化与美国的贸易,甚至减少与美国的贸易往来。从长远来看,这对美国经济将是非常不利的。

或许美国在短期内能够从中获益,但我认为即便在短期内,这一做法也将极大地扰乱全球市场,全球股市,带来不确定性。众所周知,企业最为看重的是稳定和可预期的环境,只有在这样的环境中,它们才愿意进行投资。如今,在不确定性加剧的情况下,全球各方都趋于谨慎,资金持有趋紧,投资意愿明显减弱,甚至可能出现资本撤离的现象。这种趋势对全球经济,尤其是美国自身的经济前景而言,是十分不利的。

此外,由于中国目前从美国的进口大幅减少,其在贸易措施上的反制空间也相对有限。例如,在特朗普总统宣布对所有中国商品加征10%关税,随后再次加征10%的情况下,中国并未全面报复,而是仅针对大约100个类别的商品采取了反制措施,远未覆盖所有商品种类。

可以看到,中国的战略是加强与东盟和拉丁美洲的贸易,同时我也认为中欧之间的贸易将迎来新一轮增长。此外,中国还在积极拓展与“一带一路”国家的经贸往来。目前,中国一半的对外贸易是与“一带一路”沿线国家进行的,而70%的贸易则是与非G7国家进行的。同时,中国最大的贸易伙伴是东盟。

尽管我对当前形势持谨慎态度,但也认为中国的对外贸易正在稳步推进。我相信,中国终将克服由美国政府引发的这一轮贸易冲击。更有可能的结果是,中国将成为越来越多国家的最大贸易伙伴,而美国最终可能会陷入困境,变得更加孤立,甚至可能重演1929年席卷全球的大萧条,那将是一场灾难。

因此,除了应有的回击,我们不追随美国打贸易战,不陷入“比谁更低”的恶性竞争。我们要“比谁更高”——在美国对多国加征关税的同时,中国已对43个最不发达国家实施零关税待遇。我们应当坚持“向上竞争”,坚持开放,中国正在这么做,而我认为,从长远来看,这一策略将为中国带来回报。

美联社:我认为中国必须做出一些回应。您觉得中国的反制措施会超出贸易政策的范畴吗?

王辉耀:因为当前美国政府在全球贸易实践和贸易体系中采取如此破坏性和具有毁灭性的举措,实在令人难以理解,甚至可以说是有些疯狂。“让美国再次伟大”的口号,本质上就是回到“丛林法则”,每个国家只顾自身利益。这不是“让世界再次伟大”,而只是“让美国再次伟大”,这将对全球其他国家造成巨大冲击。

我认为中国会有选择性地采取一些回应措施。但更重要的是,中国可以进一步推动与更多国家的贸易多元化,中国现在已经在这么做了。这还会促使中国企业提前“走出去”。未来不再是“中国制造”,而是“世界制造”——为中国、也为世界服务。

另外,从上个月刚结束的两会可以看出,中国将更加重视国内消费和国内大循环。同时,中国在人工智能、新质生产力、绿色能源转型等方面也正在大力推进,这些都将使中国处于更加有利的位置。

我认为中国在世界上发展得更好,才是对这些贸易关税和贸易战最好的回应方式。

美联社:那这将如何影响中美关系?

王辉耀:我认为这会对中美关系产生影响。毕竟,中国和美国仍是全球最大的两个经济体和最重要的两个地缘政治力量。

可以看到,特朗普总统正在整合美洲,他在加强与加拿大、墨西哥、格陵兰、巴拿马的连结——可以说,他正在整合美洲,甚至在构想建立一个更紧密的“美洲联盟”,这在欧洲是不受欢迎的。

与此同时,我也看到中国正在大幅改善与欧盟、日本、韩国和印度等周边国家的关系……

美联社:……所以有一种猜测是,特朗普之所以对中国加征关税,是因为他想与中国进行进一步谈判。有人认为特朗普希望把关税作为谈判的筹码。您同意这种看法吗?

王辉耀:基本同意。特朗普是商人出身,非常注重交易性,这也是可以理解的。毕竟,如果一个商人来治理国家,更加注重利益交换是情理之中的。当他发起贸易战时,他希望擅长的就是交易的艺术,想促使各方重新回到谈判桌上。这正是他在第一任期所采取的做法。我记得当时莱特希泽、姆努钦和刘鹤副总理经常往返于中美之间,推动达成了中美第一阶段贸易协议。那么我们不妨也应该继续推进“第二阶段”、“第三阶段”的谈判。

特朗普之前以芬太尼为由加征了20%的关税。我认为这其实是一个本可以很容易解决的问题。众所周知,中国在打击芬太尼问题上已经做出了大量努力。美国国务院前助理国务卿近期在一篇专栏文章中也指出,在拜登政府执政期间,中美在芬太尼问题上开展了良好的合作,美国2024年因芬太尼导致的死亡率已下降了27%,合作已有诸多积极成果。

我认为,特朗普应当重新启动与中方的频繁对话,美国国土安全部也应继续与中方保持沟通。这样,中美加强合作,而不是甩锅,关于芬太尼的这项20%关税问题是完全可以轻松解决的。如果美方能够提供更具体的信息,例如:哪些贩毒集团在购买芬太尼的原材料,它们的所在地在哪、来自哪个国家,并分享相关情报给中方,中方完全可以阻止相关产品的出口,并依法打击这些非法行为。中美应在此问题上加强合作,而不是美方将其作为借口来征收额外关税。

中美关系完全可以得到改善。我们看到,特朗普总统曾邀请中国领导人出席他的就职典礼,最终韩正副主席应邀在华盛顿出席特朗普的就职典礼。特朗普总统还表示希望与中国领导人进行电话交流,或邀请中国领导人访问美国,这无疑是积极的信号。此外,我们还看到许多场合,无论是6月的峰会,还是联合国庆祝第二次世界大战胜利80周年的纪念活动。中国也将在9月3日庆祝抗日战争胜利80周年,我相信届时将有许多世界各国的领导人到场。如果特朗普总统有兴趣,肯定会受到世界欢迎两国元首会晤。因此,我认为有很多机会可以促成两国领导人的会晤,国家元首外交始终是推动中美关系发展的最佳途径。如果无法实现这些,明年中国还将主办亚太经合组织(APEC)峰会,特朗普总统也有可能再次出席。因此,改善双边关系的机会是非常多的。

美联社:所以,您是说中国愿意重返谈判桌。那您从中国政府那里感受到的态度是怎样的?中国对这些贸易关税的应对方式是什么?

王辉耀:正如我所说,中国政府正在采取很多举措,并不是仅靠单一政策。例如,中国此前针对20%的关税采取了一些反制措施,也可以再选择一些新的反制目标。我认为“工具箱”里总是有工具可用的。但中国并不依赖于此。中国还依靠刺激国内消费、加强经济自立,以及继续和其他国家进行贸易,这些都已经在持续推进。此外,中国企业现在已经可以在全球各地——如欧洲、东盟、中东和拉美——进行生产制造。这一轮关税将会推动中国企业提前走向世界。

我认为中国采取的是多元化贸易、依托国内经济,以及有针对性地在某些领域对美施加影响的综合策略。比如稀土管制,这是全球范围内对中国需求最大的商品之一,中国在这方面仍然具有主导地位。中国可以采取很多措施来抵消这些关税的影响。

美联社:刚才您提到这些关税可能会影响中美关系。我还有一个问题,您能否更详细地谈谈这对中美关系的影响?

王辉耀:我认为,在特朗普的第二任期,中美关系很可能会有所改善。原因在于,这一任期内,特朗普的目标不仅是中国,而是整个世界。他现在甚至把4月2日称为“解放日”,并声称全世界都在占美国的便宜。他正在寻求所谓的“对等待遇”,而中国只是其中的一部分。

在特朗普的第一任期,他的确主要针对中国,推动形成了对华共识。但自从他再次竞选以来,他已经多次公开表达了对中国的积极评价——他说同中国领导人是好朋友,中美关系良好,中国的教育体系优于美国等等。他谈到这些好事时并不多提负面内容。所以,我确实认为,正如特朗普总统所说:“美中联手可以解决世界上所有问题。”

美国同样需要中国。例如,美国目前在俄乌冲突中发挥着协调作用,双方正在进行和平谈判。美国已明确表示,不会向乌克兰派遣地面部队,且美国国防部长指出,这一任务应由欧洲部队和非欧洲部队承担。我在慕尼黑安全会议上听到他这样表态。那么,如果我们讨论的是非欧洲部队,究竟有哪些国家呢?印度、巴西以及中国是其中的重要成员。

我认为,也许世界上应该考虑通过联合国维和部队来解决这一问题。我相信俄罗斯不希望北约的欧洲部队再次出现在其边境,俄罗斯认为因为正是这一原因导致了冲突的爆发。如果联合国维和部队能够部署到该地区,包括来自德国、法国、英国、中国、印度和巴西的部队,这样不仅能获得北约和欧盟的保证,还能够得到金砖国家——中国、印度和巴西的支持。这将使双方更加容易接受,从而为实现和平提供更大可能。

特朗普总统在就职演讲中也说过,他希望成为一个和平缔造者。有人说他希望获得诺贝尔和平奖,我认为这也是他的目标——他可能不想发动军事战争。他正在裁减五角大楼的人手,精简美国政府,推动一系列改革。

在国内政策方面,他正在通过降低企业税(最低降到15%)来吸引外资。他曾说过欢迎中国企业到美国投资。这其实也可以成为应对贸易关税的一个途径——就像20世纪八九十年代日本企业大量赴美投资一样,平息了日美的贸易争端。

中美之间确实有巨大的合作空间。如果特朗普想成为一个和平总统,那他确实需要中国在俄乌冲突中发挥最终的平衡作用。俄罗斯方面也表示他们需要联合国的介入,因此,派出联合国维和部队可能是解决问题的最佳方式。

当然还有其他美国棘手的问题,比如巴以冲突、伊朗、胡塞武装和朝核问题。如果特朗普希望解决或控制相关地区的问题,他同样需要中国的参与。就像中国曾促成伊朗与沙特之间的和解一样。这可能正是特朗普希望中国扮演的角色——一个在全球事务中的重要合作伙伴。如果是这样,那么中美关系可能将会更为稳定。

人们也提到所谓的“尼克松效应”,认为俄罗斯可能会倒向美国,转而对抗中国。但我认为这种情况不会发生。因为二战以来,俄罗斯与西方国家之间已经有了长达80年的裂痕和不信任。而俄乌战争又让这种不信任加剧,可能还会持续5年、10年甚至20年。我不认为他们会很快言归于好,然后联手对抗中国——这完全是脱离现实的想法。

此外,俄罗斯的经济在西方国家的制裁下,现在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中国。2024年,俄罗斯的GDP增长达到了4.1%,这是近年来非常高的水平——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与中国的正常贸易。我认为俄罗斯现在更加依赖中国,而他们与西方的不信任和分裂在俄乌冲突的影响下加深,局势变得非常严峻。俄罗斯不太可能迅速与西方重新联合,并背对背地与中国对抗。那真的是一种不切实际的幻想。

从很多方面来看,现在是美国更需要中国,而不是中国更需要美国。特朗普总统希望整合北美,而欧洲国家对此并不赞同,中国对此也不完全认同。还有像巴拿马运河的事务,中国已经暂停出售,或正在进行审查。美国需要与中国达成协议,双方还有很多话题可以商谈。

但我认为,像芬太尼这种议题,相比于中美在全球和平事务中可以发挥的巨大积极作用来说,其实是一个相对较小的问题。正如哈佛教授格雷厄姆·艾利森在慕安会上对我说的,到明年二月,也就是一年后的这个时候,中美关系将比现在更好。

美联社:那目前为止,中国的态度是怎样的?

王辉耀:中国保持着自信和坚定的立场。中国站在世界大多数国家的一边——反对贸易战,反对孤立主义,支持并促进自由贸易。中国支持联合国,承担了超过20%的联合国预算支出。中国支持世界贸易组织(WTO)、世界卫生组织(WHO)以及应对气候变化的努力。法国外交部长和中国外交部长刚刚在上周宣布,将继续支持气候变化《巴黎协定》。

因此,你可以看到,中国、欧盟以及世界其他国家合作,反对美国一些破坏多边体系的行为,显得多么重要。

美联社:我想这些就是我所有的问题了。你还有什么想补充的内容吗?

王辉耀:总体而言,我依然保持审慎的乐观态度。当前,美国希望在多个领域实现其战略目标,包括推动全球和平、遏制芬太尼问题以及应对其他全球性挑战。特别是在全球和平方面,鉴于世界多地局势紧张、战争风险上升,如果美国真心致力于和平事业,就应该放弃打压中国,这样中国完全有能力也有意愿成为其强有力的合作伙伴。

从这一角度出发,作为全球前两大经济体,中美在许多关键领域拥有广泛的共同利益。双方不能任由世界因地缘政治冲突而走向分裂和动荡。相反,两国应加强合作,携手推进多极化世界的良性发展,积极构建和完善新的多边治理体系,共同维护和强化包括世界银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亚洲基础设施投资银行、世界卫生组织以及世界贸易组织在内的重要国际机制和全球治理框架。

中美之间确实存在广泛且深远的合作空间。这种合作不仅符合双方利益,也对全球稳定与繁荣至关重要。

(本文依据采访录音整理,未经本人审阅,转载请注明出处)